第三章 良缘空（三）
“如此良辰美景，叹什么气啊？”轻快的声音从头顶传下来，她抬头去望去，只见一抹黑影正靠坐在桅杆最高处。入夜之后的船帆都已经收了起来，越发显得那个身影体态修长，姿态慵懒，衣袂于夜风中飘飞，颇有几分潇洒意态。
桂儿忍不住噗的一声笑，一口酒喷了老远。
桂儿不禁莞尔：“阿垚好兴致！”
她低叱一声，脚尖一勾正要去替他挡开，那道劲风却突然失去了力道，看似绵软，偏偏无法躲开，余力正中百里垚的脚底，也不知道打在了什么地方，他顿时哎呦了一声，笑声愈发大了。
“后来……后来小嬴他他他居然……哈哈哈哈……”百里垚话没说完，已然笑的直不起腰来，桂儿听得着急，正要催他快说，脚下突然袭来一阵凉风，迅疾无比，朝百里垚射去。
她抿了抿唇，突然伸出手拍了拍百里垚的肩膀，倒把正在出神的百里垚吓了一跳。
百里垚沉默了片刻，轻声叹道：“说的是，知道太多，也许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快活！”
百里垚却像发现了大秘密一样的瞪着她：“怪不得小嬴对你特别在意……莫非元宝是他的亲生儿子？”
这下桂儿连仅有的理由都找不到了，只好看着他左右开弓的捏着元宝白|嫩水灵的脸，嘀咕道：“莫姑娘，你是想一个人先走吧？幸亏小嬴提醒过要看住你……说真的，你跟他是什么关系？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了，喜欢跟着他的姑娘也不少，他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，倒是从来没见过你这种还带着个孩子的……”
只是孩子还小，轮廓又大部分像她，实在很难分辨清楚。韩烬也生的那样尖尖下巴眼带春风的模样，怪只怪元宝只继承爹娘的优点了……
桂儿却因那一脚落空，用力过猛，身子失去了平衡，朝前栽了下去。耳边听到呼呼风声中传来一个略略低哑的声音，淡淡道：“阿垚，我回来了。”
她还记得韩烬和她说的那些往事，如果那一切都是真的，那么鹿鸣城就应该是她的故乡。若是能回到最初的地方，也许能想起什么来。
“后来呢？”
“喂喂，你小点力捏。”桂儿有气无力的哼哼。
桂儿转头看去，一向无忧无虑的小侯爷，此刻的眼中也蒙上了一重重阴翳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，都有无法对人诉说的心事。百里垚虽然出生皇室，却被人到处追杀，这样的皇子，想必也做的很不快活。
“咳……”桂儿一瞬间被口水呛了一下，如果她此刻能动，真的很想拎着这位尊贵的扶月侯的领子将他扔进河里去。这样离谱的事情亏他想得出来，苏嬴那么有名的大人物，若自己真的有幸替他生了个孩子，母子两人又怎么可能流落到那么偏远的山村，一待就是三年？
望着陌生的星空，她忍不住想起了那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，也不知道贾大娘和大贵他们怎么样了。离开不过十来天，经历的事情却比过去一年还多。从前那样单纯的生活，以后恐怕是再也回不去了……
除开这些担忧，这一趟旅程其实算得上很有趣。百里垚一天中至少有一半时间在和元宝玩耍，给他讲解江上经过的每一种船只，教他用船老大的鱼竿钓鱼，或者爬到桅杆上去看星星。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子，倒像是那些乡野间长大的孩子，这般心性很合桂儿的心意。一来二去，两人已冰释前嫌，化敌为友。
桂儿倒是被他吓了一跳：“怎么了？是不是元宝有什么不妥？”
“人生得意需尽欢。”百里垚朝她晃了晃手里的酒瓶子，“桂儿，要不要上来喝酒？”
“想那么多做什么，不是叫我来喝酒么？”她又抢过酒瓶子灌了一口，脑子里模模糊糊的浮起一句话，随口念道，“……此身蜉蝣朝夕尽，万里山河几人催。何妨共饮林间酒，一笑尽付红尘醉。”
想着想着，心中惆怅，忍不住叹了口气。
百里垚一手托住她的背，一手轻轻巧巧的抱起元宝，浓黑的眉毛微微一挑，脸上的表情却还是笑嘻嘻的：“莫姑娘，看不出你还是个厉害角色，好快的手！”
“怎样的人？”百里垚歪着头想了想，嘿嘿一笑：“自然是姑娘们喜欢的要命的那种人啊。可是……你别看他长的一副花容月貌的风流模样，又整天冷着一张脸不会笑，其实那些统统都不是真的他。我跟你说啊，我十二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他，还以为是个漂亮小丫头，当下就缠着师傅说要娶他做王妃……”
竟然是苏嬴！
一边说一边将她放倒在椅子上，若无其事的伸手替元宝搭脉。桂儿又惊又急，红着脸，咬着牙，“你你你”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，毕竟是自己理亏，最后也只能聊胜于无的憋出一句：“别碰元宝！”
最重要的是，跟着他们到鹿鸣城，就能免掉好大一笔舟车旅费！
他看似洒脱，满不在乎，却也会有着旁人无法理解，无法施以援手的心结。
“不碰他怎么知道中了什么毒？”他撇了撇嘴，却说得很小声，像是怕被外面掌船的人听到。到最后干脆抱着元宝，拖了张椅子坐在她对面，“放心吧莫姑娘，元宝中的只是普通的蒙汗药，加了一味离魂草，所以看起来像是中了毒。潜龙谷的药好得很，再吃一颗，睡一觉就没事了。”
桂儿答了一声“好”，轻轻一纵，伸手抓住桅杆上垂下的缆绳，借力使力，几下便爬到了百里垚身边，同他并肩坐下。
被他这么一说，桂儿也忍不住低头去看。元宝本就长的清秀可爱，眼睛和她长的很相像，而如今闭上眼，五官更显得精致细巧，紧抿嘴角的模样倒的确和苏三公子有几分相似。
但愿韩烬能找到她一路上偷偷留下的记号，赶到鹿鸣城与她会合。
听他提到苏嬴，桂儿不由好奇：“三公子是怎样的人？”
有很多事，旁人帮不上忙，自己却也理不清楚。就好像那些被自己忘记了的过去，那些现在想起来没有任何感觉的深仇大恨，还有一个必须从头开始认识的夫君……
她摇了摇头：“我要是都记得，何至于如此烦恼？”她抬头看着满天的星子，道：“我也想记起来，可有的时候又想，全都记起来真的就是一件好事吗？”
“啊！”
苏嬴不愧是潜龙谷的三公子，早已将一切打点周到。小船悄无声息的穿过水道，行至水城门，一路并未遇到半点阻拦。等到天色大亮的时候，他们已经来到了紫泯江上。
这一日入夜，玩累了的元宝早早的睡下，桂儿走出船舱，只见江水迢迢，星汉灿烂。夜行的船灯散布四周，四下里宁静祥和，流水的声音也显得分外柔和。
桂儿抱着元宝朝他走去，正要把孩子递过去，手腕却突然翻开，两指成勾，朝百里垚的耳后点去。
百里垚看着她一路爬上来，赞了一声：“好轻功。”
这些王侯公子的想法，当真是天马行空匪夷所思！
“过奖过奖！”桂儿笑呵呵着从他手中接过酒壶，喝了一大口，抹了抹嘴笑道，“承你的情，天天有好酒喝，我以前住的地方，只有一钱银子半斤的土酿，一点也不好喝。”
直到此时，桂儿也不想再逃了，一来江水宽阔，来往舟船繁忙，她的水性也就能勉强渡河，渡江这种事实在是太难为她了；二来百里垚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，反倒悉心照料元宝，言谈磊落平易近人，恩将仇报这种事，桂儿自问做不出来。
百里垚听罢一愣，顿时大笑起来：“说的好！桂儿，看不出你竟有这般气魄，倒显得我小气了！好一句‘一笑尽付红尘醉’，光为这一句，当浮一大白！”说罢又从腰上取下一壶酒，三两口喝掉大半，笑道：“有你陪我喝酒，真是爽快的很。小嬴什么都好，就是不能喝酒，一杯就醉，酒品差极，甚是无趣啊甚是无趣！”
“不是不是，只是突然发现……难怪我第一眼看到元宝就觉得十分合眼缘，原来是这样！”百里垚一把抱起元宝，将他的脸凑到桂儿眼皮底下，“你看，他是不是很像小嬴？”
当然更不可能有什么镖局，什么韩烬，什么忘忧蛊了！
一行人换乘了一条普通商船，，继续往鹿鸣城而去。
她的速度很快，兼之突然发难，本以为必定一击成功，却没想到百里垚竟像是早有预料，头一偏便躲了过去，右手一掌拍开她的指尖。桂儿只觉得手肘膝弯同时一麻，连元宝都抱不动了，身子一歪就跌了下去。
百里垚忍不住笑出声来，问道：“桂儿，你真的忘记自己怎么会武功了？”